孫自佑天地

本文轉自若水草堂部落格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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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糖果屋」座落在與大馬路斜交的靜巷轉角，不夠細心的人很難一眼看見，一旦看見，便很難將視線挪開。

手牽手的薑餅人連成露天咖啡座的圍籬，一條條歐式麵包砌成磚牆，全麥、雜糧、五穀……各種風味應有盡有。細長的法國魔杖圍成尖頭的窗，玻璃部分是晶亮的糖膠，屋瓦則是一片片焦糖巧克力。五顏六色的糖果捏成動物和花朵，裝點得整座庭院生氣勃勃。

思祐一分不差、準七點抵達「糖果屋」，思礽警告他不准遲到，但他也決計不想早到。不過，見是如此精巧別致的店家，他原本糾結的心情，登時舒緩了不少。

今天整天，思祐都待在研發部。

研發長花了整整三個小時，細述產品從發想、上市到滯銷的過程，包括他從哪兒蒐集到天然稀有的原料、如何調製出最有效的配方、唐總簽核的廣告策略何等失敗、通路商又怎樣刁難不配合等等，全都鉅細靡遺解說了一遍。

自始至終，思祐唯一了解到的一件事，就是他原來什麼都不了解。

然而，他是真心想替研發長保住工作。

唐總和大太太連凶神惡煞的保全都請出來了，雷正諭縱握有董事長遺囑，畢竟只是個法務長，論法論理，研發長的去留都輪不到雷正諭插手。

儘管年輕稚嫩欠缺商業背景又搞不清楚狀況，數來數去，思祐仍是碩果僅存最有資格出面保護研發長的人。

雷正諭情急之下擠出來的權宜之計，是否早就經過一番深思熟慮？

不管怎麼說，以思祐的為人，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研發長去跳樓。

研發長以平易近人的價位推廣健康用品，很像媽跟他提過的陸青陽。

江裕展逼死了陸青陽，他不能再讓唐天擇逼死研發長。

因此，他努力將研發長講的每個字聽進去，盼能在最短時間內掌握事情的節奏。

無奈立志行善由得他，行出來卻由不得他。任憑他再怎麼專心，還是有好幾次失控走神，實在是因為，他一想到晚上要跟迅猛龍約會，胸口就鬱塞得想吐。

研發長口若懸河地講到下午兩點多，幸虧他有另一個會要開，不得不停下來，否則思祐的午餐恐怕得和晚餐併在一起吃了。

研發長離開前，抓了兩大袋產品給思祐：「你帶回家試用，感受一下效果！」

思祐拎著重甸甸的產品回到研發長替他安排的座位，赫見丁丁坐在椅子上等他。

「我拿印好的名片來給你。」

思祐一看，頭銜是「研發部產品經理」。

「法務長說，你初來乍到，先不給你太高的職位。等你有了搶眼的表現，再大肆宣揚也不遲。」

思祐淡淡「喔」了一聲，接過名片，沒說什麼。

丁丁看出思祐悶悶不樂，以為他臨危受命、心有不甘，對他曉以大義了一番，說領導人要有擔當、要以員工福祉為己任。思祐滿腹委屈地解釋：「我煩不是為了研發長……是迅猛龍啦。」

「迅猛龍？」丁丁愕然。

禁不起丁丁再三追問，思祐道出了兩個姊姊逼他相親的過程。至於她倆打算聯合他對付雷正諭的部分，他略去不提，畢竟他跟丁丁才剛認識，摸不清對方底細，還是有所保留的好。

「真過分！堂堂方家大小姐，你叫人家『迅猛龍』？！」丁丁啞然失笑，旋又收起笑容：「你說思祺她們拉攏方家，是為了緩和公司的債務……依我看，她們是想透過方玉嬋操縱你，反過來牽制法務長吧？」

思祐一驚。

「她們是不是還說，法務長拖累公司虧空、損失了不少錢？」

思祐大驚。

明明不在場，竟猜得毫釐不差……丁丁果然是個人才！

「這種沒大腦又沒良心的梗，虧她倆想得出來！」丁丁搖頭。

「而且，還強迫我演『侏儸紀公園』裡被迅猛龍追殺的倒楣鬼！」思祐應聲長嘆。

丁丁噗嗤一笑，思祐伺機發問：「法務長……究竟是怎樣的人？為什麼思祺思礽對他那麼感冒？」

提起雷正諭，丁丁眼中泛起了異樣的光芒，是一種溫柔的崇拜：「他那個人啊，常叫人跌破眼鏡。他做過最誇張的事，是說服董事長免除一家瀕臨倒閉的通路商四億多的債務……」

「怎麼可能？！」憑著對董事長老爸有限的認識，思祐打死不信他會同意。

「與其說他『說服』了董事長，倒不如說是先斬後奏。當年通路商出現財務危機，幾萬名員工面臨失業。通路商老闆是教徒，重情重義，請求債權人再給他一些時間，讓他協助員工找工作。

「媒體報導開來，很多人嗤之以鼻，批評通路商老闆沽名釣譽。業界炎涼，人人只求賺錢自保，哪有這麼癡心的老闆？結果他撐了半年，真的替每一名員工都安排好了退路！公司正式關門那天，通路商老闆來找法務長，原本要洽談償債方案，哪曉得法務長二話不說，瞞著董事長，交給對方一紙免債同意書，上面蓋了董事長的章……」

「你是說，叔公偽造文書？！」思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「他是律師，竟敢知法犯法……四億多耶！白白扔進水裡，我爸還不殺了他？！」

和思祺思礽初見面那天，思礽說叔公「打著江家旗號幹一些不法勾當」，現在看來，思礽並沒冤枉他。

「董事長當然生氣，差點心臟病發，鬧著要送法務長去坐牢。幸好，他終究被法務長勸服了。法務長說，通路商老闆精神可感，應該給人家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。對於董事長，他則是仿效『長鋏歸來乎』的馮諼，替董事長散財買義。算不準哪一天，江家會需要這分人情。」

馮諼是「戰國四公子」之一的孟嘗君門下食客，歸入孟嘗君府頭幾天，老是抱怨飯菜沒有魚、出門沒有車、津貼不夠奉養高堂，嚷嚷著：「長鋏歸來乎！」意思是：長劍啊，我們回家吧。海量汪涵的孟嘗君聽了，不以為忤，反而一一滿足他的要求。後來孟嘗君要派人去薛地收債，馮諼自告奮勇前往，卻假托孟嘗君名義把債條全燒了。孟嘗君又驚又怒，就要趕走馮諼，馮諼解釋：公子府金銀珠寶樣樣不缺，獨缺仁義；他這趟出門，便是讓百姓明白公子的仁義之心。

不久，齊王中了秦國的離間計，將孟嘗君放逐。樹倒猢猻散，食客紛紛求去，只有馮諼不離不棄，駕車載孟嘗君去薛地避難。未入薛境，百姓便已扶老攜幼、出城歡迎，孟嘗君這才理解馮諼當年的用意。

「我知道叔公重情重義，但法理上，還是很薄弱啊。我爸......可沒孟嘗君那麼大方！」

「你還滿了解你爸的嘛。」丁丁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：「法務長膽敢造次，當然有他的籌碼。基於某種理由，董事長非買法務長的帳不可，因為，法務長是唯一能替他找出答案的人。」

思祐一臉狐疑，丁丁故意賣關子：「有些事，現在對你而言太複雜。時候到了，法務長自然會告訴你。」

思祐嘆口氣，想起雷正諭也講過類似的話，什麼等時機成熟，才會把江家真正重要的東西交給他。

說來說去，大家都嫌他不成熟就對了啦～

他索性轉移話題：「你說這是叔公幹過『最誇張』的事……他還做了別的？」

丁丁再度微笑：「他呀，可幹了不少好事！除了大大小小的免債協定，他還匡正了江河基金會。從前的基金會，只是董事們用來洗錢的白手套──左手捐錢開抵稅收據、右手再把錢匯回自己的帳戶。法務長花了好大力氣，剛柔並濟開導那群董事，終於把基金會引入正途，現在籌到的每一分錢，都確實花在公益事業上。」

思祐觀察丁丁表情，見她提及雷正諭時，每個字都盪漾著甜蜜，比平常更有女人味。對她而言，雷正諭無疑是神話故事裡不畏出身低的大英雄，在她心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。

「你……跟著叔公很久了嗎？」

丁丁微微一怔，回神笑道：「也不算。我是研究所畢業後進公司的，跟著法務長還不到五年。」聽她的口氣，彷彿有種相見恨晚的遺憾。

思祐憶起一事，猜想丁丁可能有答案：「叔公為什麼說，他的名字跟雷公有關？」

「法務長的名字，是他的恩人幫他取的。恩人一生正派，也期許他長大後像雷公一樣，掃蕩世間不公不義之事，宣揚純正善良的神諭。」丁丁悠悠答道。

「恩人？」

「法務長從小在孤兒院長大，無依無靠，孤兒院頂多供他吃住，沒有餘力負擔他的教育費。多虧恩人一路接濟，他才能在美國拿到法學博士。後來他事業有成，也學習恩人的榜樣，捐了不少錢給孤兒院。」

聽見雷正諭是無父無母的孤兒，思祐驚詫不己：沒想到外表剛強的雷正諭，也有恁般孤獨的過去……

嗯？

等等！

「既然他是孤兒，怎麼又會是我叔公？」

「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，有一對夫婦很欣賞他，收他做了養子。剛好那對夫婦，跟董事長有遠得要命的親戚關係……」

「我知道！」思祐掐指推算：「他後來變成我爸的表哥的老婆……的哥哥的老婆的……爸爸的弟弟！」

第一次跟思祺思礽見面時，思祺說的。

丁丁拍手稱讚：「難為你記得滾瓜爛熟，我都記不住！」

說到美國，思祐不禁聯想：「楊祕書說，你跟唐總是同學？我怎麼看，都覺得你比唐總年輕多了！」

「你小子嘴可真甜！」丁丁笑得像一蕊盛綻的夏花：「唐總是我研究所的學長，比我大兩歲。當年想都沒想到，我們會進同一家公司！」

外表不過是個輕熟粉領的丁丁，亦已年屆四十？

思祐張大嘴，心中暗讚現代都會女人真是駐顏有術，個個都是「女王」。

雷正諭送大黃蜂去特約車行保養。傍晚，丁丁載思祐回家，途中繞經信義商圈，順道替思祐挑了好幾套名牌衣褲。拿去櫃檯結帳，一算竟要五萬多！思祐口水險些嚥不下去，把丁丁拉到一旁，囁嚅道：「我……我沒那麼多錢……」

丁丁微微一笑，掏出一張鈦金卡，店員喜孜孜接了去，跑去讀卡機過卡。思祐漲紅了臉：「這不妥吧.…..怎麼好意思讓你刷卡？」

「我沒差，」丁丁聳聳肩：「反正報公司帳，花的也是你的財產。」

思祐遂不言語。

回到家，思祐頭一件事便是拿研發長給他的沐浴乳和洗髮精進浴室，豈料才剛抹上身，手機馬上不合作地哇哩哇啦響，他只得用毛巾胡亂擦了擦，濕淋淋地裸奔至客廳接電話。

螢幕上的來電顯示，秀出他沒見過的陌生號碼，然而手機裡傳來的聲音，卻是他這輩子最最熟悉的──

「祐祐，你乖不乖啊？」

思祐握著話機的手在顫抖，激動得說不出話。

「媽……你還好嗎？你身上的傷……？」他勉強擠出這幾個字，便覺喉頭哽咽，再也說不下去。

「媽沒事！阿甘他們都有來看我，還送了好多水果，簡直可以在醫院擺攤了！你咧？台北好不好玩？有沒有想媽？」

都什麼節骨眼了，媽還能一派輕鬆！？

「媽！我……我好想你……」再也按捺不住，思祐放聲大哭，邊哭邊告狀：「我不喜歡台北！好多人.…..好多人都欺負我……還打我……嗚……」

難以量計的無助、害怕與委屈，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。過去幾天奮力裝出來的堅強，都在這一刻如洪水般潰堤。本來該由他來關照媽的傷勢的，反過來變成媽不住哄他：「祐祐乖！不哭，媽媽疼你……」

媽越哄，思祐越是哭個沒完。

世上再無任何懷抱，比母親更能令人安心。尤其在離了家、經歷種種磨難之後，更能體會在母親身邊無憂無慮、恣意撒嬌的幸福。即使只是隔空聽見母親的聲音，都讓人彷彿回到襁褓時期，再當一次蹭著母親要糖、要玩具、要馬麻抱抱的孩子……

不知哭了多久，哭到淚腺疲乏缺水、喉嚨也嘶啞了，思祐才稍稍恢復理智，操著濃重的鼻音，抽抽噎噎地向媽描述上台北之後發生的大事小事。

媽專注地聆聽，情緒也順著故事的高低起落而變化。

聽見思祐當面拒絕了跟方玉嬋的婚事，媽痛快大笑；

聽見思祐被黑道綁票差點被割掉耳朵幸虧叔公及時出現救了他，媽驚呼出聲；

聽見思祐短短半天之內學會了開車還英雄救美，媽佩服不已；

聽見思祐被授予拯救產品業績以期留住研發長的艱鉅任務──

媽陷入了沉默。

「媽……你生氣了？」思祐心虛地問。

他曾答應過媽，絕不會跟江河集團有任何瓜葛，哪曉得才不到三天，他已當上江河集團的「研發部產品經理」。雖非出於自願，他依然深深懊惱自己的無能和逆來順受，辜負了媽的期望。

媽那麼好勝，一定深以生了個懦弱不爭氣的兒子為恥吧？

靜默了將近十秒，媽終於開口：「祐祐我問你，你是不是真心想幫忙研發長？」

思祐微微一怔，吞吞吐吐地道出真心話：「如果我辦得到，我當然……我當然不希望他被辭退啊。他跟……那個陸青陽一樣，也是抱著服務人群的善心，義無反顧發明那些產品的……」

提到「陸青陽」三個字時，思祐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，生怕觸及媽的痛處。

「既然這樣，」媽語氣嚴肅非常：「你就要盡力……不是盡力，是一定要做到！」

思祐大為震驚。

莫非……媽偷翻了他抽屜裡藏的九把刀！？

「我從前不希望你和江家有牽扯，是擔心你的安危。現在你騎虎難下，就要勇敢面對，拿出你的天分跟魄力，讓那些不長眼的混帳東西知道：我席靜芸的兒子，可不能白白讓人欺負！」

思祐從客廳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表情──臉上爬滿了orz。

別看媽是個賣珍珠奶茶的歐巴桑，其實她和許多學音樂搞藝術的人一樣，都是大開大闔的性情中人。

要嘛抽刀斷水、一拍兩散互不相欠，要嘛炮火全開、不把對手轟得粉碎誓不罷休。

「可是，我大學都沒畢業，生意上的事也一竅不通……」

「你行的，媽信得過你！」媽安慰思祐：「不懂的，就去問人。多一個朋友、多一條路。你不是說，方玉嬋在企業家第二代裡是出了名的能幹？跟她聊聊，或許會對你有幫助。」

思祐頓時渾身酸軟。

媽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！？

「媽你別開玩笑啦～」思祐欲哭無淚：「你是沒親眼看過，真的超恐怖！我一想到晚上要去見她，就生不如死……」

「你跟誰學的這麼沒風度？！」媽笑得幸災樂禍：「女孩子都主動來邀請了，老是讓人家難堪，也說不過去吧？」

現在是怎樣？難道只要有雌性生物接近思祐，即使對方是遠古時代的爬蟲類，媽也來者不拒？

說不過媽，他只能暗自祈禱迅猛龍齒下留情，別把他一口吞了。

與玉嬋約定的時間將至，思祐依依不捨跟媽說再見，回到浴室把剛才洗到一半的澡火速洗完，撥手機叫了滿百打八折的小黃，抱著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決心，前往內有吃人壞巫婆的「糖果屋」。

研發長給的瓶瓶罐罐實在太多，思祐就算一天洗三次澡敷五次臉，也不知猴年馬月才用得完。剛才丁丁陪他血拼，特地跟店員多要了一枚漂亮的紙袋，交代他挑出一些保養品，送給玉嬋當伴手禮。

才跨進餐廳門檻，便看見玉嬋斜倚在靠窗的粉紅沙發上朝他揮手。

迥異於初次相親時成熟幹練的風衣長靴，玉嬋換了一套蔥綠、嫩桃相間的寬版絲質洋裝，與粉紅沙發相映成輝，盪漾著盎然春色，使她看來比上回年輕許多。

只可惜，衣服換了，臉還是同一張。

本該是一幅風情萬種的旖旎畫面，卻因為女主角的臉被畫壞了而全盤皆墨。

記取媽的教誨，思祐依然很有風度地走過去，將伴手禮呈上：「一點小東西，希望……你不嫌棄。」

「謝謝！」玉嬋欣然接過：「你送的，我很喜歡。」

思祐強忍陣陣雞皮疙瘩，偷眼觀察玉嬋，見她收下禮物時滿面春風，只道是商場上的虛與委蛇，但看她神情像個孩子般無辜，又不像是裝出來的……

他不禁有幾分迷惘。

「別客氣，坐！」玉嬋招呼。他欸了一聲，坐上玉嬋對面的單人圓沙發，發現沙發是一塊軟糖，桌面則是一塊大大的薑餅。他覺得新奇，抬頭張望四周，原來店內所有桌椅、擺設，都打造成了糖果和蛋糕的形狀！

「好可愛的店！」思祐由衷讚歎，「明知有巫婆，還是會很想進來。」

「你說什麼？」玉嬋沒聽懂。

思祐慌忙搖手：「沒什麼沒什麼！」

打扮成妖精的女服務生遞上菜單。思祐打開一看，店裡每道飲品和料理，都取了別出心裁的名目──「還君明珠」、「落花有意」、「真情告白」，甚至還有「十八相送」。

「西洋情人節到七夕情人節期間，我們有促銷活動，只要點菜單上配對好的飲料或甜品，就享有半價折扣！」妖精笑容可掬。

「西洋情人節到七夕情人節……」思祐飛快算了算：「整整半年耶！活動這麼長？」

「嗯。七夕情人節的隔天到西洋情人節前一天，我們會再推另一波優惠。」

「……也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天天有優惠？」

「經濟不景氣，總要有好康可撈，顧客才會上門……」

「小姐，我選好了。」玉嬋打斷妖精：「我要『一見鍾情』。」

思祐額心滲出滴滴冷汗：「那……那是啥？」

「是用一種非常特別的蜜餞加上芹菜打成汁，所以叫『一見（餞）鍾情（芹）』。」妖精熱情推薦，「先生你要不要點個『心有靈犀』來跟小姐配對？那是老闆娘最新研發的檸檬西米露，口感就像曖昧不明的戀愛，微酸中帶著點點驚喜……」

玉嬋凝視思祐，笑得很心機。

思祐一陣哆嗦，刻意避開玉嬋目光，婉拒妖精的建議：「我怕酸。有別的嗎？」

「還是要『鴛鴦戲水』？道地港式奶茶加咖啡，象徵愛情的甘苦相隨、餘韻無窮。」

玉嬋笑意更深。

「太晚了，喝咖啡會睡不著。」思祐依舊搖頭：「不要。」

「這個呢？『龍鳳雙飛』──火龍果加上鳳梨汁，有如初戀般的酸甜……」

思祐呼吸困難。

「通通不要！」他狠狠指著菜單上唯一能點的料理：「給我這個－－『流水無情』！」

「欸？」妖精一怔，「呃……這是新鮮石榴子拌蕪菁沙拉，會有點酸喔……」

「再酸也沒我的心酸！」妖精顯然誤會了思祐跟玉嬋是一對情侶。思祐但覺一團膽汁衝進胃裡翻攪奔騰，真箇是酸苦交加。

「提醒您一下，」妖精猶自叨唸：「『流水無情』並不包含在促銷品項內……」

「管他的！」思祐幾乎用吼的：「端上來！」

妖精離開，剩下思祐和玉嬋對面相望，場面更形尷尬。思祐在檯面下搓著雙手，實在不願直視玉嬋的臉。玉嬋率先破冰：「我不愛拐彎抹角，習慣有話直說。那天相完親，你對我的印象一定糟透了吧？」

思祐一愣，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。「其實……也還好啦……」

「不用瞞我。看你的眼睛，我就知道了。」玉嬋盯著思祐的雙眼：「跟我見面，有必要哭成這樣嗎？」

思祐這才想起，剛跟媽講電話哭了太久，雙眼餘腫未消，還泛著悽慘的血絲紅。他紅著臉抓了抓頭，正考慮應否解釋其中原委，玉嬋接著說：「怨不得你。我得承認：我對你也有誤會。本來以為，你跟我從前相過親的那票利慾薰心的人沒兩樣，沒想到，你還算是有點個性。」

思祐看著玉嬋，驚訝自己居然很想聽她說下去。

「我知道我長得不討喜，所以從小就比別人加倍努力。在學校，老師知道我家有點底，都用另類眼光看我，搞得同學對我很感冒。男生比較沒心眼，直接笑我醜；女生嫉妒我成績比她們好、零用錢又多，一逮到機會就對我冷嘲熱諷，分組的時候，也會故意排擠我。

「大學畢業後，我開始有所謂的『追求者』，其中不乏達官顯貴。但我心裡清楚，他們喜歡的不是我，而是我家的帳戶餘額，還有上流社會的權勢地位。那種人，我根本看不上！」

思祐聽到這裡，不禁感慨：有些人為了錢，真的是什麼都可以放棄！

「看遍了虛情假意，我很欣賞能抗拒誘惑的人。」她定定看著思祐：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，你是第一個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