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轉自若水草堂部落格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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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空姐殷勤招呼下,唐天擇走進飛往台南的商務艙。

他原本打算搭早一點的班機,思祺衝出來一鬧騰,他又安撫又討好兼賠不是,勉強用改天包下淡水紅樓陪她喝下午茶打發了,卻比預定時間整整晚兩小時才出門。

這讓他心情很糟。

他一向痛恨遲到。

遲來的人、遲來的消息、遲來的幸福,都是害他白白浪費寶貴生命的無可饒恕的錯誤!

把隨身行李放上頭頂的置物箱,他在走道旁的位子坐下。

他從不貪愛窗外的風景,只覺得上洗手間還要跟旁邊的人借過很煩。

高鐵通車後,國內班機數量驟減,搭商務艙的人更少。他隔壁靠窗的座位,根本沒有坐人。他樂得一人霸佔兩個位子,寬敞鬆快得多。

繫好安全帶,他例行公事拿出逃生指南、有眼無心地翻過一遍,然後把逃生指南塞回前方椅背上的掛袋,伸了伸腿,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,打算等空姐送來耳機後,就閉上眼小瞇一會兒。

闔上雙眼,原欲放空休憩,腦海卻蹦出一張臉──

二十郎當的小夥子,皮膚光亮澄淨,嘴角漾開清純無辜的笑……

他驚醒。

自從陸青陽事件後,二十多年來至少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江家,殺出一枚私生子大演《還珠格格》,委實有些出乎他意料。

他想到雷正諭那句「思祐是你未來的主子」,不禁感到芒刺在背。

非關害怕。

他唐天擇何等樣人,豈能忌憚區區一介毛頭?

只是毛頭的出現,叫他不舒服。

非常不舒服。

那感覺,有點像是老早織好了要用來獵蝗蟲的天羅地網,平白鑽出一隻小蜘蛛占住網中央曬太陽睡覺。

一整個礙事!

乳臭未乾,初來乍到就想騎到他頭上,哪有那麼便宜的事?

他可是經歷了多年的拼搏,才布下今天的局、坐穩他要的位置。

他有他的完美計畫,誰都不許來亂。

小蜘蛛乖乖讓開便罷,要敢壞他的事,他不會客氣。

空姐端來飲料:「要不要喝點芭樂汁或蘋果汁?」

「不要芭樂!」唐天擇反射式地拒絕。

空姐被他陡然提高的音量嚇一跳,手裡果汁拿不穩,濺了幾滴出來。唐天擇微感歉意,語氣頓轉柔和:「不好意思……麻煩給我蘋果汁。」

在他的潛意識裡,芭樂是一種醜陋的符號,象徵了身不由己的沉淪。

呱呱墜地那天,有人自作主張竄改了他的人生劇本。

而且,套用的還是芭樂到不能再芭樂、狗血灑得滿地紅的肥皂劇都已不屑援引的千年姥姥梗。

基本上,他的童年,就是一堆芭樂!

 

「賣芭樂喔~」

唐媽高八度的叫賣聲,儼然夜市裡鼎沸的塵煙與喧囂齊奏的交響曲中,音色拔尖的首席小喇叭。

唐爸是農家子弟,家境拮据,只讀到小學畢業,原本在一間社會局辦的加油站替人洗車,賺點微薄工資。怎奈天有不測風雲,一輛來加油的豐田休旅車煞車失靈,撞斷了唐爸的腿。家中生計重擔,從此落到唐媽一人身上。

唐媽是越南新娘,身無一技之長,唯一能做的是每天扛著擔子、徒步走去離家三公里遠的夜市賣醃漬芭樂。

只是,任憑她喊到破嗓,收入終究有限。有時生意清淡,連飯錢都籌不出來,一家三口就只能啃芭樂度日。

印象中最慘痛的經驗,是連續一星期餐餐吃芭樂。吃到後來,唐天擇一看到芭樂就反胃,心裡暗暗發誓:等他將來賺了錢,他要吃遍各種新奇昂貴的水果,然後一輩子再也不吃芭樂!

不只芭樂,舉凡跟芭樂有關的芭樂乾、芭樂茶、芭樂汁,他也絕不再碰!

那時候,他還不叫唐天擇,而是被算命的取了個俗到爆炸的名字──「唐有田」。

算命的說,有土斯有財,「有田」即是有錢,大吉。

取名的沾沾自喜,偏生遇上以整人為快樂之本的鄰家小鬼,才不管有田是不是有錢,聽見這麼滑稽的名字,本能反應都是:「糖有甜?!」接著捧腹大笑,狠狠嘲弄名字的主人一番。

說來諷刺,整天被人喊「糖有甜」,家裡卻窮得壓根兒買不起糖給他吃!

他至今仍牢牢記得,附近有個家裡開柑仔店、吃糖吃到下巴層層疊到前胸的肥仔小霸王,常趁他媽不在偷拿貨架上罐子裡的糖果,向玩伴兜售。

知道唐家沒錢,小霸王忒愛率領一群買了糖的狐群狗黨,浩浩蕩蕩前來包圍唐有田,故意在他面前吃得咂巴咂巴響,大聲問:「糖有沒有甜?」

其他孩子異口同聲回答:「有~甜~!」

小孩間的嬉鬧,大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,但在那樣的年齡、那樣的場合,同儕的輕視,無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,足以讓受嘲對象無地自容、羞憤得想撞牆。

唐有田漲紅著臉,默默忍耐尖酸刻薄的譏笑謾罵。別人皆有他獨無的一嘴甜,益發襯出他內心的苦澀。

但他不認輸!

儘管家裡沒錢供他上幼稚園,但從他進小學開始,國語、數學都比在幼稚園早有基礎的孩子學得快,第一名,對他而言游刃有餘。

從沒掉過第二。

除了成績年年居冠,他也是各項運動、才藝競賽的常勝軍。每回家長會,都有人對拄著柺杖的唐爸和一口越南腔的唐媽指指點點:「那種資質的爸媽,生出這麼優秀的小孩,真正是『歹竹出好筍』!」

他的出色,連做父母的也驚艷。唐爸覺得兒子的聰穎遺傳到他,每年都自告奮勇、一跛一跛出席母姊會,陶陶然沉醉在眾家長的讚美中。

「我家太窮,沒錢升學。想當初,我也是拿縣長獎畢業的捏!」

唐爸不厭其煩話當年,平日聒噪慣了的唐媽,此刻卻淡然若定,淺笑不語。

沒有人知曉,唐媽笑容背後隱藏的秘密。

有時候,他會幫忙唐媽扛芭樂去賣。往夜市的途中,有一棟五層樓的花園洋房,座落在大馬路邊,傲然俯瞰周圍低矮眷村。每每行經那棟洋房,唐媽便會放慢腳步,探頭探腦地朝內打量。順著唐媽的視線,他也好奇探尋:大戶人家的深深庭院,是否連樹葉都由純金打造?

不過,唐媽關注的焦點似乎不是金花銀樹,而是偶爾會在花園練習提琴的那個小男孩。

小男孩跟他差不多大,襯衫永遠燙得筆挺,有種高人一等的帥氣。

他注意到,唐媽凝視小男孩的眼神錯綜迷離,說不出是高興還是痛苦,至少年紀尚幼的他分辨不出。他只知道唐媽會怔怔地、無限依戀地望著小男孩,直到眼眶不知不覺泛紅,才像下了極大決心似的、拉著他快步走開。

媽是不是……很喜歡那個小男孩呢?

某天,他鼓起勇氣問唐媽小男孩是誰,唐媽一笑帶過:「他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朋友。」

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?

他揣想。

否則怎會投以如此深情的眼光,事隔多年依舊念念不忘?

擁有要好的朋友,真是令人羨慕的事。

他的好成績,從未替他帶來好人緣;樹大招風,反而更顧人怨,害得他半個朋友也交不到。

嫉妒心作祟,同學甚至不懷好意地攻詰他的出身,說唐爸條件太差沒人要,不得已娶了越南妹,婚後又下身不遂,老婆欲求不滿,只好四處勾搭男人。每逢經過芭樂攤,便會看到唐媽一雙桃花眼飄啊飄地、與駐足的男客調笑……

才幾歲的孩子,已懂得用恁般粗鄙的言語傷人,誰還敢相信人性本善?

不甘父母受辱,他跑去向老師訴苦。遭處罰的同學懷恨在心,私下將他欺負得更慘。

告狀比不告狀還糟,他選擇了逆來順受,性格漸趨孤僻,極少和同學打交道。幸虧他生在智育掛帥的台灣,學業成績好,群、體、美、德四育分數自然高,加上他運動、美勞確實不錯,沒有老師會無聊到用「人際關係」這種冷門議題來破壞他文武雙全的形象。

於是,他以沉默為城牆,築起了一座象牙塔,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,他才有最起碼的安全感。

情況持續到國中,他變得更不愛開口,有時甚至從早上出門到傍晚放學,只要老師不抽他起來回答問題或公車司機不問他哪一站下,他可以超過十二小時不講一句話。

老師同學摸清他的脾性,都識趣地不來招惹。畢竟他是全校第一的衛冕者,惜言如金,遠勝巧言令色,不啻為一項美德。

偶爾,他也想找人說說話,可是不管找誰,總是未滿三句便覺話不投機、白費力氣。

唯獨一人例外。

想起那個人,他臉上露出極罕見的一縷溫柔。

但那一縷溫柔很快就不見了。

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不甘。

原本該屬於他的──

五層樓的花園洋房、旁人的敬重仰慕、父母的關愛……還有那個人……

全都莫名其妙地被奪走了!

吞進肚裡的淚水,都已蒸騰為一觸即燃的硝煙。

他發憤圖強的動機,便是要將從前失去的一切,連本帶利地討回來!

飛機準時抵達目的地。他整了整衣襟,威風堂堂地步出商務艙,穿過機場大廳,攔下一台嶄新的豐田Wish計程車。

他告知所有人,這趟南下是「因公出巡」。

然而他上了計程車,並未指示運將駛向江河集團的廠房,而是開往另一個方向──

他今晚下榻的旅館。

跳過check-in動作,他一進旅館,便直奔頂樓的景觀大套房。

有人已經在等他了。

從皮夾掏出他早就拿到的房間鑰匙,他開門進去,一具光滑白皙的全裸女體,正擺著撩人姿勢橫臥在床上,千嬌百媚地睨視著他。

「你遲到了!」女人發出嬌嗔。

「被小女生絆住了……還不是你沒教好?」他在女人滑溜的大腿上摸了一把,似笑非笑:「大太太!」

 

糖果屋裡,坐了一對深情相望的男女。男孩從入座開始,就只有左手放在桌上,吃力地翻著菜單,右手始終藏在桌子底下,似乎有什麼東西要交給女孩,又沒勇氣拿出來。

妖精女服務生遞上菜單:「請問要點些什麼?」

男孩慢吞吞地翻到最末一頁,指著某一樣飲料問妖精:「這個……我看不懂……可以請你講解一下嗎?」

「真情告白?」妖精笑得很甜:「您真內行!這是我家老闆娘特製的招牌,用純度99%、略帶苦味的黑巧克力象徵長長久久的『真情』,再灑上獨家烘焙的雪白棉花糖,有特殊的魔力喔。」

「喔?」男孩眼中露出欣喜之色:「好!我點這個!」

妖精望向對面的女孩:「小姐呢?」

女孩羞怯地指了指寫在「真情告白」附近的某種飲料,妖精怕弄錯,大聲念出飲料名稱:「『以身相許』是頂級高麗人蔘熬煮的養生飲品,滋陰補氣,非常適合女孩子!」

女孩雙頰飛紅,頻頻示意妖精小聲點。妖精這才意識到自己嗓門太大,朝女孩吐了吐舌頭表示抱歉。

那對年輕男女,就坐在思祐和玉嬋隔壁。

為了逃避玉嬋的注視,思祐一直偷眼打量那對男女的舉止動作,瞥見男孩右手遮遮掩掩的小東西,原來是一只粉紅色的小絨布盒。

是戒指嗎?

看男孩欲言又止的模樣,八成要向女孩告白或求婚吧?

「『真情告白』配上『以身相許』,還真是一對呢。」

玉嬋望著思祐微笑思祐只覺頭重腳輕、不知所措,巴不得直接被巫婆吃掉,一了百了。

「我想送點什麼給你,」玉嬋一邊說,一邊去翻身後背包:「可是找了半天,都是些珠光寶氣俗到不行的東西,怕被你瞧不起,苦惱得很……

思祐心想:如果是值錢的珠寶,拿來送我也不錯。

然而她從背包裡取出的,是一枚房屋形狀的小糖罐:「幸虧我出門前靈機一動,想起半個月前去加拿大,買了這個回來。談不上名貴啦,不過滿有特色的。」她把小糖罐遞給思祐:「請笑納!」

思祐接過來看了看,原來是一罐魁北克產的楓葉糖漿,造型精巧,令人愛不釋手。

「小時候,我媽讀過一本故事書給我聽,書裡的小朋友每年冬天都會去奶奶的山間小屋度假。碰到大雪的日子,奶奶就會舀一大匙乾淨的雪,淋上香香熱熱的楓葉糖漿,給小朋友當點心。我媽講得繪聲繪影,害我超羨慕的……

「我也超想念高雄的剉冰!」思祐聽得悠然神往,衝口而出:「我以前在西子灣最有名的冰店打工,那裡的冰好吃又大碗!下次請你去!」

「真的嗎?」玉嬋受寵若驚:「什麼時候?我……我一定去!」

思祐不小心說溜了嘴,正在後悔,卻見玉嬋雙頰微紅,眼眸閃爍著晶瑩的光,與相親時張牙舞爪的形象判若兩人,儘管他仍無法動心,卻也忍不住動容,暗感一陣內疚,檢討自己不該老是挑剔她的外表。

玉嬋的醜無庸置疑,但和她一聊,發覺她其實比江家那兩個金玉其外的姊姊有深度許多。

既然聊開了,也就沒啥好尷尬的,思祐單刀直入,問了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:「你為什麼……想當江河集團的董事長?」

「那個呀,」玉嬋抿嘴輕笑:「本來想用來嚇嚇你,沒想到你這麼在意。」

思祐一怔:「所以……你是在唬爛?」

「也不能這麼說。」玉嬋收斂起笑容:「平心而論,我覺得江河集團的老大換人做做看,對公司和員工都好。」

「江河集團的老大,不是病倒了嗎?」想到至今未曾謀面的生父,思祐苦笑。

「你爸身體不好。這幾年真正管事的,不是江董事長,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、狐假虎威的唐總經理。」

聽她形容唐天擇「狐假虎威」,思祐不禁發噱:「唐總應該很強吧?媒體都那麼推崇他……

「恕我直言,貴公司『決斷如龍泉之利』的唐總,是集團最大潛在危機之一。」

玉嬋句句鏗鏘,思祐只聽得膽顫心驚:「何……何以見得?」

「唐天擇這個人,非常嫉才,許多有能力的員工都被他排擠掉了。萬一他哪天有個三長兩短或離職,公司後繼無人,恐怕很難永續經營。」

思祐彷彿吃了一記當頭棒喝:「有理!研發長幹了二十幾年,只不過犯一次錯,唐總就要炒他魷魚,我還得設法替研發長保住飯碗……原來,這就是唐總的風格!」

「炒研發長魷魚?」玉嬋大吃一驚:「江河集團的研發長,是出了名的優秀耶。」

思祐長嘆一聲,將唐天擇強逼研發長辭職、雷正諭拱自己出來跟唐天擇打賭的事,一五一十說了。玉嬋沉吟一陣,問思祐:「該怎麼賣產品,你想到辦法了嗎?」

「我哪想得出辦法?」思祐把頭埋進雙掌間,說不出地憂慮:「研發長對產品信心滿滿,說價廉物美,也打進了知名藥妝店,賣不出去真是見鬼!我看哪,他搞不好被巫婆下了蠱……

「你幹嘛老是巫婆巫婆的?」玉嬋大笑:「進來到現在,你講好幾次了!」

思祐紅著臉抓了抓頭,心中暗罵自己:別再看著她就老想到巫婆了!

「你說product好、price合理、placementOK,但在這之前,有沒有想過position……就是『定位』的問題?」玉嬋問。

……定位?」玉嬋繞了一串夾雜英文的行銷術語,思祐眼冒金星,恍惚中看見一幅巫婆念咒的畫面,旋即又覺不敬,趕緊說服自己驅散「巫婆」這念頭。

「產品必須要有清楚的定位,才不會在茫茫市場裡載浮載沉,消費者也才能一眼看出它的價值。」

思祐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,陷入了長考。

他腦子一團亂。

替產品找到清楚的定位……他辦得到嗎?

現在的他,連自己的定位都弄不明白!

他雖資歷尚淺,卻也懂得察言觀色。兩個姊姊對於他獨占遺產的嫉妒、唐天擇和大太太見到他時充滿敵意的眼光,甚至研發長喋喋不休時表現出的對他能力的懷疑,他都心知肚明。

人們像吟詠廣告詞般地覆誦,他是江河集團的繼承人,要求他做的一切,全都建立在這項基礎之上。

但他們嘴裡說一套,心裡對他卻大大地不認同。

表面上拱他,私底下卻都在擠兌他。

說穿了,他不過是從沒爹的孤兒,搖身變成二媽……不!三媽生的私生子。

光是這件事,就足以令他被人打心眼裡瞧不起。

都來台北好幾天了,連個認祖歸宗的正常程序也沒有,立場至今曖昧不明,也不曉得董事長老爸長什麼樣,便被捲入唐天擇、雷正諭和兩個姊姊之間的角力。他所航駛的江河,絕非河清海晏,而是一片驚滔惡浪,山崩地裂江河嘯。

要有清楚的定位……才不會載浮載沉……才能一眼看出價值……

他的定位在哪裡?他的價值又幾何?

思緒翻來覆去,始終找不出答案。

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業,為何要他獨自承受如此艱鉅的考驗?

這一切,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!

太苦了!

活得這麼累,人生還有什麼趣味?

……

乖乖,不是跟玉嬋聊得好好的嗎?情緒怎會在不知不覺中盪到谷底,開始慨歎命運多舛,自怨自艾起來?

他不是這麼容易被擊垮的人啊。

偏偏此時此刻,他體內各種各樣的負面激素匯集成龐然大物、拔山倒樹而來,幾乎將他壓得粉身碎骨。

他正強迫自己靜下心,忽聞遠處的桌位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號哭。

循聲望去,一對帶著嬰兒來吃飯的夫婦,正手忙腳亂抱起推車裡啼哭不止的小女兒,不住愛撫哄慰。

鄰近吧檯的長桌坐了三、四個高大男人和一個打扮妖嬈的女人,其中一個男人顯然受不了噪音,惡狠狠地瞪著小女嬰:「哭那麼大聲,要死啊?」

小女嬰的爸媽都是老實人,一面連聲致歉、一面設法讓小女嬰安靜。偏偏試了七八種方法,小女嬰毫不領情,兀自哇哇不止。

一位歐巴桑不滿男人的態度:「兇什麼兇!?幹嘛跟囝仔人斤斤計較?」

男人頂回去:「你給我管!?老查某麥囉唆啦!」(註:台語「你管我?老女人不要囉唆啦!」)

「大聲就贏喔?恁祖媽才沒在怕你!」歐巴桑比男人更大聲,當真完全沒在怕。

「啊不然你是要怎樣?!」

正當男人與歐巴桑叉腰對罵,夾雜著小女嬰的尖銳哭喊,思祐又聽見鄰座傳來一陣柔腸寸斷的輕泣:「對不起!我……我不能跟你在一起!」

掩面流淚的女孩,顫抖著手退還了男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呈上的戒指。

「為什麼!?」男孩無法接受:「不是說好……你要一輩子跟我廝守嗎?我以為,你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!」

「我……我不知道!」女孩猛搖頭,眼淚甩得老遠:「我就是突然覺得,這樣下去沒有意義!再多的愛,終究只能帶來悲傷。愛不見得會讓你笑,卻一定會害你哭。人不要有愛,反而會活得比較輕鬆……

思祐心中一凜。

這段話……他曾經聽某個人說過!

小女嬰繼續哭、男人跟歐巴桑繼續吵、女孩繼續流淚、男孩繼續哀求……糖果屋一下子成了動物園,哭鬧與叫罵齊飛、口水共噴得到處都是的菜渣一色。

如此喧囂的環境,思祐卻是異常地冷靜。

他在尋找。

尋找這雲湧風飛的亂象中,唯一的一抹雲淡風輕。

那是一陣清揚的鋼琴聲。

探索琴聲的來源,原來在糖果屋靠庭院那面落地玻璃窗邊的角落,擺了一台紅木色直立琴。一枚清瘦身影正背對用餐的客人,十指在琴鍵上流動,奏出的每節樂句,都傳遞著濃濃愁緒。

如此幽怨的小調,莫非是……?!

他心跳加速,想上前確認琴手的樣貌,鄰近吧檯的長桌竄出一條高大身影,搶在他前頭衝到鋼琴旁,打斷了琴手的演奏:「我說這位小姐,你能不能彈幾條高興的歌?我家老大帶著大姊頭來慶祝相愛紀念日,本來是歡歡喜喜,你彈一些慘兮兮的音樂,大家心情都爛掉了啦。」

清瘦的琴手睜大一雙受驚的眼睛,怔怔凝視口氣欠佳的高大男人。

那一刻,思祐看清了她的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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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geo20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